葉深深找到酒店的大廳時,方聖傑新設計的秀已經結束。
模特們在臨時搭建的後台修整,將所有換下的衣服打包封存。沈暨正靠在箱子上填寫地址,抬頭看見葉深深來了,抬手朝她打了個招呼,說:「這些衣服都要送到安諾特總部去的,他們那邊還要再進行一場秀,所以這邊事情一結束,聖傑就要前往巴黎了。」
葉深深看著他寫下的優美法文,想了想後,有點驚喜地問:「這麼說的意思就是……」
「對,聖傑已經通過了初審,現在只剩下總部那邊還有幾個高層要再度進行審查,畢竟安諾特集團要注資一個品牌還是比較慎重的。當然聖傑以後的麻煩事也多了,再也沒有這麼自由了。」他說著,又朝她眨眨眼,笑道,「不過,對於工作室的成員們來說,絕對是好事。」
葉深深看著他明顯帶有調侃的笑意,只能低頭笑笑,說:「那還不一定呢,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最後留在工作室。」
「別擔心,深深。」他將手中的單子寫完,貼在箱子上,然後丟開筆,笑著揉揉她的頭髮,「你的才華有目共睹,無論到了哪裡,你都不必擔心。」
葉深深點點頭,正想說什麼,後面已經傳來一聲輕微的冷笑,說:「可惜,鹿死誰手,尚未可知呢。」
她回頭一看,正是路微。她手中拎著裝自己衣服的箱子,唇角微微一絲冷笑:「還沒開始評比,就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,待會兒輸了的時候,就會顯得越發可憐呢。」
葉深深笑了笑,說:「是呀,現在越是揚揚自得高高在上,可能越會被人撕下不可一世的面具,露出不可見人的卑怯內幕。」
沈暨見兩人針鋒相對,路微從不知收斂,葉深深也不再怯弱,於是場面充滿了一觸即發的火藥味。他無奈,在旁邊開口說:「好啦,深深、路微,最終評審快要開始了,你們不先去準備嗎?」
「準備呀,畢竟我的前途可比有些擺地攤出身的要寬廣很多,更應該抓緊時間準備。」路微笑得更森冷,她昂起頭,在走過葉深深身邊時,用低得只能她倆聽見的聲音,輕聲問,「你以為,自己可以憑藉那條淺綠色的裙子,獲得留在工作室的資格?」
葉深深轉頭看她,假裝若無其事地說:「如果你真的不在意的話,就不會去打聽我最後拿出的是什麼裙子。」
路微呵呵冷笑著,一臉嘲諷的模樣:「還需要打聽嗎?誰不知道你給季鈴設計的禮服?淺綠色的曳地長裙,胸口和腰間裝飾白色立體花,下垂的腰帶垂在小腹前,對嗎?」
葉深深臉上神情平靜,望著她,臉上還帶著笑意:「路大小姐打聽得很仔細嘛。」
「不僅如此,我還知道一件事。」她帶著勝利者的笑意,將自己手中的箱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,然後轉身盯著葉深深,提高了音量,「葉深深,我記得,你曾經有一次在機場指責我,說我是小偷、強盜,搶了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,對嗎?」
葉深深點點頭,說:「我說的,都是實話。」
「然而,今天所有人都會看到,其實你,葉深深,才是真正的小偷、強盜、可恥的剽竊者。」
她塗了櫻花色唇膏的雙唇,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,讓周圍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。
正在整理自己作品的熊萌和魏華、方遙遠三人面面相覷。正對著模特們說話的陳連依也轉頭看向這裡,不知道這兩人為什麼在即將進行終審的時候,說這樣的話。
葉深深卻彷彿聽不懂一般,只微笑著環顧四周,對所有人說道:「好啊,大家都聽到了嗎?路微認為我是小偷,然而,我卻認為,胡亂誣陷別人是小偷的人,或許自己才是做賊心虛吧。」
「哼,有本事,你待會兒不要哭著從這裡跑出去!」
見工作室中兩個人吵得這麼難看,模特和工作人員都悄悄交頭接耳,開始竊竊私語。
陳連依生氣地走到她們中間,說道:「深深、路微,你們畢竟是工作室的成員,都給我安靜點!」
「對不起,陳姐。」葉深深長出了一口氣,將目光從路微身上移開。
她覺得自己心中的抑鬱煩躁,無論如何也無法平息。
或許,是孔雀的眼淚讓她心亂如麻,或許,是苦苦忍了這麼久現在終於爆發,或許,是她現在確實變了,不再是當初那個安靜怯懦的葉深深。
路微揚起下巴,還不肯罷休:「陳姐,我有個要求。」
陳連依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:「說吧。」
「無論待會兒我們拿出來的衣服是什麼樣的,無論大家看到了是驚訝還是奇怪,我希望,大家都不要說出來。」路微冷笑著,目光落在葉深深手中的盒子上,「反正是什麼衣服,都要穿上走出去展示給所有人看,要丟臉就丟大點,千萬不要中途而廢!」
「好啊,我贊成。」葉深深若無其事地打開自己的衣服盒子,將裙子遞給沈暨指定的模特,「恐怕成為笑話的衣服,不是出自我的手。」
路微翻了個白眼,目光掃過那件疊好的淺綠色帶白色立體花的裙子,唇角露出譏諷的笑容,然後也將自己的衣服盒子打開,遞給走到自己身邊的模特。
葉深深當然也看到了黑色漸變為白色的裙子,上面是極美的流動漸變花紋。
沈暨對陳連依點點頭,等確定五個實習生都將手中的衣服交到模特手中之後,他示意大家離開後台,前往台上向各位評委致意,然後各自站在台側,等待評委們評定最後的結果。
前排的評委席上,正中間坐著的正是努曼先生。他左邊的人,依次是顧成殊、《one》主編宋瑜、郁霏、盧思佚、方聖傑等,而右邊是幾個陌生面孔,顯然是安諾特集團本次過來的評審。
方聖傑的春夏時裝秀評審是他們的工作,如今已經結束,大家都十分輕鬆。實習生們的評審,只是大家在工作結束後的餘興節目,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商議晚上去哪兒玩了。
方聖傑拍拍掌示意大家都安靜下來,然後才對五個實習生說道:「這次服裝展示順序,是抽籤決定前後的,而且,在展示的時候,沒有人知道哪件衣服屬於誰。而且,大部分評委也都不認識你們,所以這回的公正性,是可以肯定的,你們有什麼意見嗎?」
五個實習生一起搖頭,表示沒有意見。
「你們來了工作室快半年了,平時所做的一切,我和工作室的所有人都看在眼裡,記在心上。無論今天的結果怎麼樣,最終留下來的人是誰,我都會祝福你們。」方聖傑的目光,在他們五人身上一一轉過,最後定在葉深深的身上,看了她許久,才令人難以察覺地嘆了一口氣,說,「留下的,希望你們能堅持像之前一樣努力,離開的,希望你們有更好的未來。我只說這麼多,請大家不要辜負了自己這半年的努力。」
五人向著方聖傑一起鞠躬道謝:「謝謝老師。」
「其實,看到你們的時候,我總是想起我和你們差不多大的時候,我一直很想和你們說的事情。那時我和你們一樣,剛剛從設計學院畢業,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找到指點自己的人,唯有每天窩在一個小房間里不眠不休地自己對著時尚雜誌摸索出路,平均每天都要畫十幾張設計圖。有一段時間我的手經常抽搐劇痛,去看醫生,說是我每天用手太頻繁了,軟組織發炎。可我還要畫,怎麼辦呢?我準備了一袋冰塊,在我覺得自己的手過熱的時候,就把冰塊墊在手肘處,用來降溫——當然你們千萬不要學習,因為後來我因此得了關節炎。」
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平時不太對他們說話的方聖傑,今天居然說了挺長一段話,而且還有調侃,讓大家都不由得笑了出來。
「努力還是有回報的,因為那段時間之後,我遇到了願意接收我的巴斯蒂安先生。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候,是在巴斯蒂安先生身邊打雜的時候。那時候我覺得全世界都在羨慕我,因為我能得到巴斯蒂安先生的親自指點。」他說到這裡,目光轉向努曼先生那邊,向他致意。
葉深深有點迷惑,不知道說到巴斯蒂安先生的時候,為什麼他要看向努曼先生。不過想想可能是因為努曼先生是巴斯蒂安先生身邊重要的人,所以可以代為向他致敬吧。
方聖傑繼續說:「而你們,我必須艷羨地告訴你們,今天負責評審的人,並不是我。今天給你們指點、並決定你們去留的人,是從法國親自來到這裡的巴斯蒂安先生。這不僅是你們,也是我三生有幸,更足以令你們一生都難忘!」
顧成殊將方聖傑所說的話即時翻譯成法語,低聲向努曼先生說著,所以方聖傑剛剛說完,努曼先生聽著顧成殊的話,便微微點了點頭。
實習生們頓時都愣住了。遲疑了足有三四秒,熊萌才嗷嗷叫出來:「巴斯蒂安先生!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不敢相信!」
就連路微都激動得眼睛亮了一下,這種傳奇性的人物,居然到了國內,而且還剛好順便要給自己的作品做評審,簡直就是奇遇。
更不可置信的人,是葉深深。她瞪大眼睛看向那邊的評委席,可坐在最中間的明明是努曼先生,而巴斯蒂安先生又在哪裡?
方聖傑笑著,抬手向旁邊示意,說:「有勇氣的,趕緊去向巴斯蒂安先生要簽名吧,說不定你們這一生能見到他的機會只有這一次了。」
葉深深有點迷迷瞪瞪的,見熊萌和方遙遠已經毫不猶豫奔向努曼先生了,她被魏華拉著跟他們走了兩步,還有點不明白狀態,遲疑著邁不開腳步。
直到走到顧成殊身邊,她才聽到顧成殊的聲音,帶著笑意,低聲在她耳邊響起:「驚喜吧?」
「怎麼……回事?」她茫然望著努曼先生,遲疑地問。
顧成殊站起身,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:「因為他全名叫居伊?巴斯蒂安?努曼。早期他的作品習慣署名巴斯蒂安,大家以為他是德國人,這是他的姓。後來他改變了生活方式深居簡出,徹底摒棄了媒體,更順水推舟將巴斯蒂安作為了自己設計時所用的名字。只有他身邊親近熟悉的人,如沈暨,才稱呼他為努曼先生。」
葉深深覺得自己心都在顫抖,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和荒誕感讓她整個人昏乎乎的,連和努曼先生握手的時候,都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了。
和她一起在塌落的廢墟中尋找衣服的人,熱心地和她通郵件指點她難題的人,拿著她買的書對她說「你比我當年強」的人,居然就是如今被時尚界稱之為「大帝」的巴斯蒂安先生。
這個世界太虛幻了,讓葉深深覺得自己腳踩棉花,狠狠咬了自己的舌頭好幾下,都感覺不到疼痛,以至於她開始嚴重懷疑起來,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呢?
然而努曼——不,巴斯蒂安先生毫無異狀,連和她握手的時候,也依然是那張平淡的臉,連平時那種溫和的神情都不見了,只敷衍地與她輕握了一下,目光就落在了台上,彷彿他真是不曾與她見過面的巴斯蒂安先生,壓根兒不是努曼先生。
葉深深還想跟他說一說什麼,好歹講講自己的驚喜,然而看他面無表情的樣子,也只能默默地捂著自己狂跳的心口走開。
好吧……巴斯蒂安先生,其實,根本對她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吧。
可能在他的眼裡,就是一個平凡的、什麼都不懂的、初學設計的小女孩。就像萬人擁戴的大明星,在遇見粉絲的時候,偶爾心情好會停下來笑著打個招呼,但隨即,對方就會化成面目模糊的路人甲,以後再也不可能留在腦海之中。
葉深深這樣想著,又嘆了口氣,敲了敲自己的腦袋。
想什麼呢?葉深深,難道你還想巴斯蒂安先生握著你的手,跟所有人說這女生我認識,她很努力,大家給她多打幾分吧——
人家可是「大帝」,壓根兒也不可能做這種事!
在她的胡思亂想之中,台上燈光亮起,實習生們的最終評審開始了。
追光照在第一個出場的模特身上,黑白奶牛紋連體褲登場。葉深深一看就知道,這是熊萌曾提起過的,他設計的黑白連體褲。
沈暨的眼光很好,指定的模特短髮,瘦削,上揚的眼角,充滿時尚感,穿著這件連體褲相得益彰。
熊萌緊張地握著拳,坐立難安地弓著身子,坐在台下審視自己的衣服。
「還不錯,設計感很強,選擇的花紋很時尚,整體協調感也很好。」有人這樣說。
「可惜,只是一件好看的衣服而已,雖然有點獨特,但並不足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。」也有人這樣說。
熊萌咬著大拇指,感覺自己的心都在滴血。
布置好了後台事務的沈暨,過來示意所有評委,滿分10分,可以出分數了。
最終大家很吝嗇地給出了平均6.5的分數,熊萌急得把自己的指甲都咬掉半拉了,轉頭苦哈哈地看看葉深深和魏華,卻發現她們都專註地看著台上,顯然指望同樣緊張的她們安慰自己是不可能的,只好苦著一張臉,坐立不安地繼續看下去。
第二個模特展示的是麂皮套裝,激光鏤空剪紙花的長袖外套和中裙,花式端莊又嚴謹,一絲不苟的細節,嚴格平整的走線。適合任何白領女性的風格,是一件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衣服。
葉深深一看就知道,這應該是魏華的作品,因為這風格和魏華的個性幾乎一樣,平實而沉靜,安穩而大氣。
她的分數比熊萌稍多一點,但也多得有限。她和熊萌一樣,都覺得自己估計沒什麼希望了,只能長出了一口氣,靠在椅背上,自言自語說:「好歹我儘力了。」
在沈暨的示意下,追光變得閃爍,緊跟著第三個模特走出來,展示另一件衣服。跳動的燈光配合著前衛的設計,彷彿潑滿油彩的斑斕長裙上,剪出一個個眼睛,隨著模特的走動,那些眼睛若隱若現地窺視著面前所有人,顯出一種強烈的存在感。
場上所有人都沉默了,等到模特一轉身,背後碩大的亮片眼睛讓眾人又動彈了一下,然後不約而同地給出了極低的分數。
方遙遠的臉變得很難看,熊萌則自言自語:「不會吧……這個很酷炫啊,我喜歡!」
「在追求酷炫之前,請先徹底地了解結構和製作。連基本功都沒有練好,就執意要突出傳達自己的理念,只會傳遞出扭曲的審美,他人欣賞到的,也只會是扭曲的表達。」
方遙遠聽著評委們的點評,默然低頭,一言不發。
閃爍的燈光退去,台上呈現的是一片粼粼水波。
穿著淺綠色曳地長裙的模特,緩緩在波光之中走來。
葉深深長吸了一口氣,目光隨著穿那件衣服的模特漸漸接近,覺得自己也開始暈眩起來。
這是她的衣服,這是她花費了多少心血,又經歷了多少波折,終於設計出來的作品。
旁邊的路微,目光也落在她這件裙子上。她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腳的貓,在此時的安靜中猛然叫了出來:「你……這是你的裙子?」
「是啊,我為季鈴設計的裙子。」葉深深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件裙子,緩緩地說。
是一件,由柔軟的淺綠色閃光絲緞與白色的塔夫綢組合而成的裙子。淺綠色的絲緞中混紡了銀色的絲線,行走間就像淅淅瀝瀝的春雨,似有若無煙雨蒙蒙。有希臘式的細褶,但沒有腰帶,而白色的塔夫綢簇擁在下擺,不再是點綴在胸口和腰間的小白花,而是形成碩大豐盈的花朵裙裾,在迷濛春雨之中,一朵一朵向上綻放,完美昭示出搖曳在春日煙嵐之中的蓬勃生機。
燈光漸漸暗下去,銀色與淺綠色的閃光絲緞,幽幽反射著僅剩的燈光,迷濛中光華幽暗,白色的塔夫綢卻顯得越發皎潔明亮,大朵的花盛開在裙裾之上,雨絲越暗,花朵越盛,模特就像從密林幽境中款款走來,令所有人屏息靜氣,眼睛都無法眨一下,只怕錯過這美麗光彩的任何一瞬間變化,都會令自己惋惜。
已經在昨晚徹底查看過這件裙子的顧成殊,在此時的昏暗燈光中,目光落在這件美得令人心動的裙子上。反正在黑暗中誰也看不到,所以他任由自己的唇角上揚,露出與往日迥異的明朗笑容。
沈暨的目光,越過水波一樣的燈光,落在角落裡的葉深深身上。他看不清她的模樣,但只看著她的輪廓,他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。
熊萌獃獃地坐在那裡,看著台上,喃喃自語:「我居然還妄想著要和深深競爭……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……」
郁霏瞪大眼睛,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路微,黑暗之中她找不到路微的身影,更不明白什麼時候季鈴的裙子變成了這樣的一件禮服裙——誠然,就在昨天,葉深深還親口對她說過,綠色曳地長裙,裝飾白色立體花朵,希臘式褶皺……
可該死的,這些元素重疊在一起,出來的卻不是她曾經看過的那張設計圖,更不是季鈴工作室修改後的那個設計!
坐在前方的郁霏被台上的燈光隱約照亮,所以她一回頭,路微就看清了她的神情。這種無法掩飾的惱怒與憤恨,令她的心裡也升起了混雜著憤怒的震驚。
——一切不是都應該按照那張設計圖來的嗎?
季鈴工作室不是下狠心要和她們一起毀掉葉深深,用以炒作季鈴的時尚資源嗎?
就在昨天,路微還看到她們發給媒體的通稿,號稱新銳設計師給季鈴設計了一件綠色希臘式曳地長裙,白色立體花朵絕妙美麗,一切靜待慈善晚宴當晚揭曉……
然而,同樣的元素,同樣的料子,怎麼一夜之間,變成了這樣?
屏息靜氣的場上,所有人的目光盯在那件裙子上,卻各懷心腹,極端複雜。
走到臨時搭建的T台最前端之後,模特輕巧地轉身,背對著眾人準備走回去。
就在她一扯裙裾,優雅轉身之時,塔夫綢的繁盛花朵,忽然之間全部散落。大朵大朵發著幽光的花朵,在黑暗中的墜落尤其明顯,讓模特都情不自禁地嚇了一跳。
在眾人的低呼聲中,葉深深驚得反射性站了起來。
模特很專業,迅速收斂住自己的失態,轉身向著裡面走去。
然而,花朵的墜落僅僅只是開始,隨著白色塔夫綢花朵的脫落,絲緞上綻開的線頭迅速地向上縮去,然後整件裙擺迅速散開,整件衣服就在眾人的注視下,完全地,徹底地毀壞掉了。
春雨繁花,卻只有片刻的美好,只走得十幾步,便消弭成零落的布條,懸掛在模特身上,讓她只能狼狽不堪地攏住衣服,跑著下了台。
下面的評委們立即交頭接耳低聲議論。
葉深深臉色蒼白,茫然地站在座位前,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在一片雜亂的低語中,郁霏的聲音先柔柔地響了起來:「哎呀,這可怎麼評定才好呢?這麼好看的一件衣服,可是好像設計上有大問題呢。」
宋瑜將自己已經打好的分數撕掉,轉頭看向中間:「巴斯蒂安先生怎麼看呢?」
燈光亮起,照亮了全場。
巴斯蒂安先生微微皺眉,顯然也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。
顧成殊的目光盯在那些散落的花朵上,淡淡地說:「不知道是誰,在她的衣服上動了手腳。」
「我倒覺得,是設計有問題吧?」郁霏笑吟吟地說。
「不是設計的問題。」巴斯蒂安先生聽著顧成殊的翻譯,終於開了口,聲音緩慢而沉鬱,「要達到這樣的效果,必須是將裙裾縫紉時的每一條線都很有技巧地剪得只剩那一個點,每一個點的線都連在塔夫綢的花朵之上。這樣才能在那一朵花掉落的時候,使所有縫合裙裾的線頭綻開,將整件衣服毀於一旦。」
沈暨皺眉道:「換而言之,這是必須十分精通裁剪縫紉的人,才能動的手腳,根本不可能是設計出了問題。」
眾人一時面面相覷,說不出話來。畢竟,在這樣的場合,又要這樣精心設計,讓葉深深當眾失敗出醜的人,只能是實習生中的一個,唯一的目的,必定是爭奪留下來的名額。
方聖傑的臉色十分難看,他知道實習生為了爭奪留下來的名額,肯定會有爭鬥,卻沒想到會在這麼重要的人面前,鬧得這麼不可開交。
但無論如何,他作為工作室的主人,也只能息事寧人,無奈站起來對眾人示意,說道:「到底這件裙子是怎麼回事,我會回去仔細調查原因,但目前我們的工作,還是作為評審組,給我工作室的幾個實習生打分。你們的分數,就代表著他們每一個人的去留,請大家按照自己的想法,給葉深深的設計先打分吧。」
盧思佚看著自己和眾人撕掉的分數,有點無奈地說:「這個真打不了,我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。」
郁霏則用筆桿點著自己的鼻子,自言自語:「雖然我特別喜歡這件裙子,可是只能穿著走十幾步的衣服,到底能不能給分呀?」
葉深深站在那裡,一動不動,就像是等著審批的犯人。
就連路微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,沒空再嘲諷她了。
熊萌也忘記了咬手指,他伸長脖子,似乎這樣就能看到每個人打的分數似的。而前面所有人都在靜默,最後,巴斯蒂安先生先出示了自己的分數,展現在沈暨面前。
沈暨看著那個分數,不可置信,又看向葉深深,許久,才艱難地念了出來:「0分。」
葉深深只覺得心猛地一沉,就像被人揪住頭髮,直接按在了冰水中一般,從頭頂開始,嘩啦一下,沿著脊椎一直冰下去,直到全身僵硬,連手指尖都無法動彈。
她聽到旁邊路微「咕」的一聲冷笑,不,或許是開懷的笑,又或許,是嘲諷的笑。不過無論是什麼,都是志得意滿的笑。
看到可以一票決定結果的巴斯蒂安先生已經率先給出了結果,如釋重負的眾人,紛紛在自己的紙上寫下分數。
葉深深聽著沈暨念出一個人一個人的分數,身體搖搖欲墜,在聽到方聖傑給她的分數,竟然也是0分時,她終於再也無法站立,茫然跌坐了下去。
連一直看著她努力奔波的方老師,最終,也沒有體諒她。明知道是有人在衣服上面動手腳,明知道是有人在迫害她,可最終他拿出的態度,居然也是如此冷淡。
十個評委,如今已經有三個出示0分。那就是意味著,如果再有一個人給出同樣分數,那麼即使剩下所有人都給她10分,她的分數也依然不可能超過熊萌和魏華的6分了。
沈暨的目光轉移到顧成殊手上,停頓了一下。
葉深深的胸口劇烈起伏,她拚命想看顧成殊手上的數字,但她看不見,而且,茫茫的黑暗湧上她眼前的視野,讓她根本就像是坐在黑暗之中,像被棄入深淵,除了一直下墜,沒有任何感覺。
她聽到沈暨念出顧成殊的分數——0分。
周圍所有亂糟糟的聲音都在嗡的一聲之後,安靜了下來。
由顧成殊親手審判的死刑,在這一瞬間到來,反倒讓她清醒了過來。
他一定是不滿意她的。
在這樣重要的場合,在決定命運的時刻,她終於還是被人設下圈套,一敗塗地。所以,就連顧成殊,也不想再挽救她了,乾脆由他自己直接動手,將她的希望擊潰。
葉深深抬起手,捂住自己的額頭,也捂住自己的眼睛。
知道了最終結局之後,身體的顫抖反而停了下來。眼前的黑暗如同冰雪漸漸消融,世界模糊地重新呈現在她面前,輪廓依然不清晰,卻讓她確定地感覺到,這不是噩夢,這是真真實實發生的一切。
她並沒有哭。她靜靜地坐在那裡,想一想自己這半年多來,遇見顧成殊之後的一切。
因為遇見了他,所以她被青鳥開除,從此徹底與自己穩定而平凡的人生告別。
因為他在星空之下幫她找回那件廢掉的衣服,所以她進入方聖傑工作室,開始看見了全新的世界。
因為他撕掉了她抄襲拼湊的網店衣服,強迫她回歸正途,她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設計師。
因為他安排了沈暨到她身邊,才讓她迅速地汲取成為一個真正設計師所需要的知識,不顧一切地成長。
因為他以暴風驟雨的力度幫她掃除所有的障礙,帶著她一往無前地向最高處出發,所以不管她將要面對的是什麼,也毫不畏懼。
因為他舉起了「0分」的評審分數,所以她徹底失去了留在方聖傑工作室的希望。
她坐在那裡靜靜地想,為什麼我會遇見這樣的顧先生呢?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,用最漂亮的積木給她堆起了高高的城堡和美麗的花園,在她因為看到這些令人驚異的美景而驚喜興奮之時,卻只用一根手指頭就將一切夷為平地。
葉深深始終還是葉深深,即使她經歷了這麼多高高低低,坎坎坷坷,一路艱難地跋涉到現在,她依然被打回原形,落回到那個擺地攤、開網店的葉深深所處的位置。
——不,不是那個葉深深了。
她坐在角落之中,握緊自己的雙拳,默然地咬緊下唇。
即使她一事無成,再度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,可葉深深也不是以前的葉深深了。
這一段旅途,她雖終究沒有到達目的地,但她在艱難的跋涉中,磨礪出了鋒芒,收穫到了成熟。她看到了高處的壯麗風景,以後,即使身處最低谷,她也依然可以仰望著,重新再出發去跋涉——只是,跌回到起點而已,需要她重來一次。
胸口涌動的痛苦與絕望漸漸平息下來。她緊握的手鬆了又緊,緊了又松,最後指甲嵌入掌心,留下殷紅的痕迹,她的呼吸終於平靜下來,臉色雖然還依然蒼白,但眼睛卻活了過來,讓她可以看著面前的一切,壓抑住差點失控的情緒。
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前面還未結束的評審上。給出高分的居然是那幾個安諾特集團來的評委。有人與巴斯蒂安先生交談,似乎在商榷是否公平,但巴斯蒂安先生堅持己見,而太多的0分沖抵掉了他們給出的高分,最終葉深深不滿5分,排在倒數第一。
工作室只留一兩個人,而其他人的分數都比她高,她知道自己已經註定沒有希望。
她竟沒有太大的反應,半年來的打拚,在她面前像幻夢一樣綻開,對未來的憧憬,如今已經全部煙消雲散。到了這最後一刻,所有做過的努力,終究是功虧一簣。
魏華安慰地拉了拉她的手,卻被她冰涼的手指嚇得一哆嗦,不由自主地扶住她的肩膀。
而葉深深卻轉頭朝她笑了一下,雖然那笑容異常難看,但畢竟還是在笑。只是,全身的僵凍還未化開,她臉色慘白,令人心驚。